话说,自从08至09年间,香港电台在电视频道首次播出《我阿妈系外星人》这动画短片的第一和第二集之后,开始有执教大专院校的通识科老师,从那位不知怎样,但却神奇地,最后总是能够完成各项「不可能家务」的伟大妈妈身上,获得鼓励和启发。这个变种成「外星人」的心愿,及其背后的想法,是出自对通识教育发展的批判。反省的过程是针对教学的难点,解难的核心为通识课程目标要求「创意训练」所带来的困惑与苦恼。要适切回应「我们该怎样培养下一代的创意?」之质询,似乎成了一项「不可能的任务」。
「填鸭一代」何时了?
为应付考试压力,升学主义风气下的香港学生,普遍是啃背标准答案的。老师教学上的阻碍,特别是当学生对创造力感到陌生,误信各种浪漫缥缈的「原创迷思」(myths of originality),而产生虚幻的学习偏见时,应试心态的拉扯便更容易诱导学生退缩为只求高分,不求创新。他们会「现实地」训练自己对通识题目有好的阅读理解力,并满足于答卷时能「巧妙地重覆」专家学者发表的意见。
不少老师自省,虽然短期内,考试技能 (包括在试卷上「表现」批判力)的熟练,有助学生漂亮地回答通识考卷常见的发问方式—「你认为怎样?你的看法呢?」。然而,长远来说,在真实人生,当学生要真诚面对通识教育的第二问时—「你怎样得出这想法?你会有不同或新的看法吗?」,常是哑口无言,垂头丧气。
或许,从用心写好一篇小学作文题目「妈妈生病了」开始,会是不错的尝试。要强化通识教育的创意思维部份,加入广义媒体素养(media literacy)中对创意的探讨与批判课程,也是很好的起始点。然而,令人纳闷,因教学时间的不足,一些在校的媒体通识课,却被窄化成只针对热门通识考试题目的学习。例如,评价瘦身广告的意识型态、探讨上网成瘾、媒体暴力和色情对青少年的影响,与及与社交网站相关的社会效应和身份认同问题。
教学上的「偏食现象」是我们往往忘记了通识的4C训练(沟通Communication、批判Critical Thinking、创意Creativity、加上承担Commitment)是相辅相成的,部份的总和是大于全部的协同效果(synergistic effect)。批判与创意,是从思想藩篱中释放出来的一体两面。缺乏创意训练基础的批判学习往往是苍白无力的「巧妙重覆」。
创意探讨,从《我阿妈系外星人》说起
由杨倩玲构思,刘斯杰导演的《我阿妈系外星人》第一集,是港台外判电视节目计划《8花齐放》的其中一部短片。他们用九个月的时间给「阿妈生病了」的题目,想出了一个既夸张又平凡的五分钟动画答案。随后获得不少奖项外,两位创作人及三联书店的编辑脑筋一转,2010年还出版了逆向创作同名书《我阿妈系外星人:最强阿妈生活实录》,把平实的母亲故事蓝本及「犀飞利阿妈」的动画灵感放回字里行间。
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儿子阿毛和妈妈莫太。从莫太的生病及离世,带出孩子对母亲的看法和多年来的生活记忆。当孩子长大,亲身要做「阿妈的日常工作」时,才恍然明白及觉悟,阿妈角色不易做的道理。这并非新桥段,但被欣赏的创意是第一集以幽默画出了「本土阿妈」绵乾絮湿的「不可思议」。第二集,对屋村肥师奶阿妈的现象学式素描更细致,以陪伴香港儿童成长的日本超人卡通文化为脉络,再一次笑中有泪地谱写母爱之歌。
剧中的金句,「阿妈唔会病、唔会喊、唔会老」、「佢又会捉曱甴」,「净食隔夜菜都咁肥」,除了透露她可能是外星人的秘密,兼说明伟大的「阿妈是超人,又点会得闲」的道理之余;「阿妈到底是外星人化身吗?」的推论过程,本身呈现的,就是孩子天生充满想像力和好奇的特质。正如爱恩斯坦(Albert Einstein)所强调:「想像力比知识更重要」;我们「人嘛,总会忽略身边最重要的一切」—尤如阿毛感叹忽略了妈妈的百般好,我们也把自身本有的想像力遗留在童年时代。背诵知识的戳记,比起培养想像力的足印,在小学、中学及大学考试的土壤上,显得更沉重、更重要。日渐长大,也许我们会渐渐明白和珍惜母亲的「不可思议」,但「忽略了的想像力」却只能够在电影及动漫那些天马行空的商品中,以消费者的身份去寻索、欣赏和旁观。真的是这样吗?媒体素养的创造力析义,正要回答这个问题:如何走出被动的消费文化?
插曲:消费电子动态版《清明上河图》
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「镇馆之宝」,会动的百米电子巨幅《清明上河图》,2011年11月在香港展出期间,吸引了九十多万人次入场观看。较之07年,把北京故宫博物院十大「镇宫之宝」,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手绘真迹移师香港艺术馆展览,而创下的艺术馆历来最多入场人数纪录,以「消费人数」相比,明显有海溪之别。
动态版《清明上河图》的视觉奇观消费(consumption of visual spectacles)作为城中热话,部份通识老师和学生「很自然地/习惯地」二度消费,即上网及剪报收集一些文化评论员及报章专栏作者怎样回应,「你认为怎样?你的看法是什么呢?」的讨论,再以笔记形式组织起该现象是怎样的中华古典艺术之「活化」、中国国力的展示、科技式的「再创作」、强化安康盛世的媒介再现(representation)和大众集体观赏的仪式消费……等批判性的点子。半被动式的文字消费,刚好流水作业般,给不断涌现的社会现象,快速省力地储备专题研习和模拟考卷的建议答案。但是,可知道那些所谓「文化达人」怎样得出这类想法呢?又如何超越他们想法的界限与局限呢?而我们对于动态版《清明上河图》及其观赏现象「会有不同或新的看法」吗?
当我们在「4C脉络」里适宜地运用知识及发挥想像力,而不是盲目「收集与背诵」时,通识路上「知、明、悟、通、达」五个层阶,才能一步一脚印地拾级而上。在文化保育的承担主题上,商业电台881的集体怀旧回忆节目《每当变幻时》,曾经提及一个发挥联想力,去创造亲身经验立体、动态「香港版上河图」的小建议。上河图作为清明民俗活动记录,旁及修褉、庙会、商贸、饮宴和娱乐的百态众生相,将日常生活景物及繁杂的社会风情,以长卷形式逐一展现眼前。在香港岛,假若我们坐在电车上层,由西环、上环、中环、湾仔、鹅颈桥、……靠窗沿途外望,倒也不是一幅徐徐呈现,绵延数里的「庶民生活动态画」吗?上环骑单车疾驰送海味的阿伯、的士站旁携名牌手袋玩i-pod的中区白领俪人、湾仔囍帖街的重建工程、念念有词拍打小纸人驱灾的婆婆、北角茶餐厅门外边吸烟边呷咖啡闲聊的三行技工、殡仪馆外送葬的行列……。
「上河图」把北宋艺术本以帝皇将相作服务对象,变为以描绘民众为主的破格精神,作为视艺通识专题来研究的时候,乘电车看香港流动街景的本土「联想学习」方式,虽是小建议,但放在批判与创意教育实践的缝合点,仔细想想,很妙。人在电车上,既是「动的」公共生活的参与者,也能「静心」察看民间华洋杂处的繁荣和热闹,也可细想地区之间展示的风俗及行业兴衰。人在「动画」中享悠闲,也被别人观看,也时而跳出画外,是抽离思索香港民间生命力的观众。相对于急于小步走,用镜头滥拍,多于用眼欣赏电子动态版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展览馆入场者,会动的「电车画中人」似乎较易学会批判媒体消费和产生创意。
日常生活的创意:「麦太」和「莫太」、「阿妈」与「阿嬷」
近年冒起,饮誉全球设计圈的泰国,以其慢活文化(slow living)作为创意的根源。因此,有人批评我们缺乏创意基因,是中国人口腔文化惹的祸。借台湾政治大学科管所李仁芳教授的说法,「吃」一口、「品」三口,品味生活的设计素养,在我们喜欢大吃的传统广东社会,兼习染了美式速食文化的现代,是病根储不了肥。
当然,乘电车看城市风光,可品味生活。但是,培养我们创意文化的土壤,不在于「叮叮的」慢,而在于它是本土文化特色。创意思维首要的训练,就是撇掉以盲目抄袭别人成功方程来批判自己的心态。通识训练的沟通力,不局限于语文运用,更要学会与自己的身心、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社会文化沟通及对话。不少第一流的亚洲设计师的成长经验都告诉我们,假如创意被理解为以实际「行动体现一个新的自己」,那么共同方向是从「正视自己、反观自己」的特点,再到「走出自己」,制造异点。(官振萱(2007),《创意亚洲现场:探索十大设计师创意力》)
「吃」的文化,既是我们的根,香港动漫创意人便乾脆抱着麦兜「大难不死,必有锅粥」的精神「整多两笼大包」,伙拍妈妈麦太以烹饪节目《纸包鸡包纸包鸡》争取台湾金马奖、汉城国际动画节、法国安锡国际动画电影节等海外奖项。从生活的根本开始,通识学习的起步点和着眼点,也不是达文西(Leonardo da Vinci)的培育或毕卡索(Pablo R. Picasso)的壁画《格尔尼卡》(Guernica)这类窄义艺术品创作,而是心理学家所谓的日常生活的创意 (everyday creativity)(Richards R. (2007) (ed.), Everyday Creativity and New Views of Human Nature),生命中一种让我们生活得更精彩、更快乐的能力。
常欢笑的「外星人」莫太,没钱买菜,在街市「靠人际沟通,取棵葱」的片段,如同麦太带麦兜坐山顶缆车游马尔代夫一样,除了是令人动容的香港草根过活策略,也是充满女性特质的生活创意写照。这种「阿妈特质」,对动画主角儿子阿毛,或作者杨倩玲及整个缺乏资金的创作团队而言,是一种「再艰苦也要笑给孩子、笑给天看」的态度和母爱。
正如编剧家吴念真所说,同一天空下,日本《佐贺的超级阿嬷》,在台湾由小说热爆,到搬上大银幕,轻描淡写「阿嬷」在腰间绑一根绳子,拖一块磁铁,又在河边捞起从上游市场流下来的菜叶,开心地取得物资养孙儿,印证的不是刻苦的精神,而是「再艰苦,也要让老天笑出声音来」的心灵创意。
通识科老师,下次再遇到「不可能的任务」,抱怨自己「唔系超人,又唔得闲」时,不妨变身成「麦太」、「莫太/阿妈」或「阿嬷」,创意地「体现一个新的自己」,让在考试压力下的孩子,尝试从媒体素养的创新领悟中,大声笑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