视野狭隘 操守贫乏 ── 香港传媒作茧自缚的困局

1998-11-15

  上水天平村近日发生的家庭 伦理惨案,在主流传媒的导引、催谷和炒作下,已变成一场热哄哄的舆论审判闹剧。大家对堕楼身亡者的根由依然莫名其妙之际,不少传媒已急不及待,以捕捉「珍禽异兽」的眼光,描绘死者遗夫陈健康的乖行异举,彷佛要把账都算到这位传媒眼中的「人办」身上。

拿「人办」来泄愤

  这宗三人身故的家庭惨剧,相信闻者也动容。一名家庭主妇堕楼轻生之前,竟把两名亲生儿子先后抛落楼致死,实在有违常理,公众除了不明所以,也难免忐忑不安。只有解破这宗惨剧之谜,整个社会才能记取教训,大家心中不安之情才能得以纾缓。从分析事故、纾解民情的角度看,传媒大举跟进报导并无不妥。

  不过,由事发至今,不少传媒都仅仅盯住陈健康,显然希望从他身上找到答案,以满足社会大众的期望。在连篇报道中,陈对妻儿身故显得无动于衷,并且寻欢作乐如常,传媒虽然没有直接明言他是家庭惨剧的罪魁祸首,但讯号却清楚不过:责任非他莫属,必须穷追猛打。

  从报章到电视,这类讯号不断流传,也不断加强讯号的强度,大家逐渐忘却寻根究底的原意,忘却陈健康只是探究因由的一条线索,一味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人其事。既然其人可厌,其事可恶,大家看来不必再问因由,传媒也好,受众也好,大可视他为问题之源,尽情宣泄不满,也排解心内的不安,求取心理平衡。换言之,陈健康做了众矢之的,让民众泄愤,传媒也就有效地为大家减压了。

  尽管有了陈健康,我们有了迁怒的对象,藉此可以疏导一下不快的恶感,但若说了解事实真相,记取当中的教训,上述的报导只是鸵鸟的做法。不错,根据传媒的报导,陈健康闻悉噩耗,面不改容,无怨无悔,还北上寻欢,左拥右抱,甚至显得有点乐不思蜀,也就难免令人感到不寻常,看得不舒服。也不错,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为举止,公然践踏社会道德规范,必定招人反感,也叫人联想到其妻子饮恨而终,自然与其个人生活作风有关。无疑,陈健康个人匹夫有责,但这就是问题的全部?难道惨剧是女人嫁错郎,命途多舛的必然结局?


一宗伦理惨案,由传媒导引成一场热哄哄的舆论审判闹剧。

人间猎奇多于社会探讨

  事件由始至今,仍未见有完整的报导。不少传媒决心爆棚,立案追踪陈健康,纪录他的一举一动,却从不认真去追溯事件的来龙去脉,寻找悲剧的因由。究竟夫妇及父子关系如何?婚姻关系何时遇上波折?婚姻触礁的关键何在?我们惯于抢快报导,即场即时搜集道听途说,以耳代目,人有我有,却鲜有细心掌握各方提供资料,耐性重组历史事故因由,可见问题不在于报导煽情,而首先在于根本没有认真报导,连与案有关的基本事理都欠缺详尽交代,却舍本逐末、巨细无遗去报导案发后男事主的举动,让这些后续 (follow-up) 故事盖过或代替事件前因的探讨。

  同时,婚姻和家庭出现问题不仅由于个人的贤愚贵贱,也取决于社会因素。家庭辅导服务僧多粥少,感情受困的妇女(特别是家庭主妇)倾诉无门,更不要说得到社群或社区服务机构的实际支持。加上妇女对丈夫的经济倚赖,物质上不能自主,令妇女在婚姻关系之中处于被动,而传统男尊女卑的观念,男女地位悬殊,女性对男性的从属角色牢不可破,女性面对逆境只能逆来顺受,独自承受无比的压力。

  这些社会学的皮毛当然不能代替具体而微的深入分析,从而确定这些因素与今次伦理惨剧的的因果关系;但若欠缺这种社会学的想像力,新闻报导只会被自己的直觉(坏男人好事多为、包二奶惹的祸等等)或眼前现象(「人办」北上寻欢)所牵引,只能是见树不见林,结果既无法确切了解今次事故的社会因由,也无法通过今次事故去掌握社会潜存的类似问题,更不要奢望提高社会对有关问题的认识和关注,从而想方设法,合力致力改善家庭伦理关系。

道德警察监守自盗

  相反,不少传媒对今次事件的报导往往以个人的悲剧开始,以个人的闹剧告终。传媒不从社会的角度正视事件产生的原因,也没有指出社会的潜在问题,却把眼界不断收窄,把社会问题个人化,甚至以个人的德行操守去解释悲剧的一切。在一窝蜂的「人办」报导下,新闻媒介彷佛假定了母子同归于尽、以死抗议是必然的结局,却鲜有质疑这种自毁毁人的做法,也没有趁今趟机会深入讨论妇女面对婚姻破裂时应抱的态度、可有的选择,并且检讨现有的社会支援是否足够。简言之,传媒没有以小见大,通过今次惨剧,反思社会,探讨人生,开导市民,反而极尽简化的能事,把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看成无良市井失德败行所致,传媒引导社会深思和培育公民意识的积极角色,也只有让位给警恶惩奸的道德打手。

  更不堪的是道德警察的监守自盗。有些传媒急于求成,为他们心目中的「人办」提供现金和镁光灯,锲而不舍地制造新闻,以充分显露其「人办」本色,也好让道德警察做得理直气壮。但无论新闻表演得如何投入,报导内容多么令人动容,这些只能是假新闻,因为新闻记者早已介入(甚至策划)事件,影响甚至决定事态的发展,记者参与其中,再报导其事,这种自编自导之作,与新闻报导风马牛不相及。

  二十年前,本港新闻界也曾出现记者(或其朋友)在街头自扮扒手或垃圾虫,再由摄记现场拍下「作案」或「作恶」实况,用作独家图片,料不到在二十一世纪关头前面,历史又再重演。过往只给行家讪笑的手法,今天却可大行其道,无耻无羞。

  二十年来,报业较前更有规模,科技日新月异,印刷日趋精美,记者资历和学识亦较前有进,但新闻道德却如此不济。物质的昌盛并未提高报业视野和道德操守。文明向前进,专业往后走,我们究竟欠缺了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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