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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十二郎文(一)

2014-03-08
原文:
年、月、日,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,乃能衔哀致诚,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灵。
呜呼!吾少孤,及长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中年兄殁南方,吾与汝俱幼,从嫂归葬河阳。既又与汝就食江南,零丁孤苦,未尝一日相离也。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后者,在孙惟汝,在子惟吾,两世一身,形单影只。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:「韩氏两世,惟此而已!」汝时尤小,当不复记忆;吾时虽能记忆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吾年十九,始来京城。其后四年,而归视汝。又四年,吾往河阳省坟墓,遇汝从嫂丧来葬。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,汝来省吾。止一岁,请归取其孥。明年,丞相薨,吾去汴州,汝不果来。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罢去,汝又不果来。吾念汝从于东,东亦客也,不可以久。图久远者,莫如西归,将成家而致汝。呜呼,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!吾与汝俱少年,以为虽暂相别,终当久相与处,故舍汝而旅食京师,以求斗斛之禄。诚知其如此,虽万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!
去年,孟东野往,吾书与汝曰:「吾年未四十,而视茫茫,而发苍苍,而齿牙动摇。念诸父与诸兄,皆康强而早世,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来,恐旦暮死,而汝抱无涯之戚也。」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,强者夭而病者全乎!呜呼!其信然邪?其梦邪?其传之非其真也?信也,吾兄之盛德,而夭其嗣乎?汝之纯明,而不克蒙其泽乎?少者强者而夭殁,长者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为信也。梦也?传之非其真也,东野之书,耿兰之报,何为而在吾侧也?呜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,不克蒙其泽矣!所谓天者诚难测,而神者诚难明矣!所谓理者不可推,而寿者不可知矣!虽然,吾自今年来,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,动摇者或脱而落矣。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,几何不从汝而死也!死而有知,其几何离?其无知,悲不几时,而不悲者无穷期矣。汝之子始十岁,吾之子始五岁,少而强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?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
汝去年书云:「比得软脚病,往往而剧。」吾曰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,未始以为忧也。呜呼!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?抑别有疾而致斯乎?汝之书,六月十七日也。东野云∶汝殁以六月二日。耿兰之报无月日。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,如耿兰之报,不知当言月日。东野与吾书,乃问使者,使者妄称以应之耳。其然乎?其不然乎?
今吾使建中祭汝,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。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,则待终丧而取以来;如不能守以终丧,则遂取以来。其余奴婢,并令守汝丧。吾力能改葬,终葬汝于先人之兆,然后惟其所愿。
呜呼!汝病吾不知时,汝殁吾不知日;生不能相养以共居,殁不能抚汝以尽哀,敛不凭其棺,窆不临其穴。吾行负神明,而使汝夭。不孝不慈,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,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,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。吾实为之,其又何尤!彼苍者天,曷其有极!
自今以往,吾其无意于人世矣!当求数顷之田于伊、颍之上,以待余年。教吾子与汝子,幸其成;长吾女与汝女,待其嫁∶如此而已!呜呼!言有穷而情不可终,汝其知也耶?其不知也耶?
呜呼哀哉!尚飨。

译文:
某年某月某日,叔父韩愈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,才能忍含悲痛表达对你的心意,派建中从远地备办应时新鲜的食物作为祭品,来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。
唉!我从小就成为孤儿,长大后,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,只有依靠哥哥和嫂子。哥哥中年在南方过世,我和你都还年幼,跟着嫂子把哥哥安葬回河阳。后来又和你到江南谋生,孤苦零丁,没有分离过一天。我对上有三个哥哥,都不幸早死。在孙子一辈中只有你一人,在儿子一辈中只有我一个,两代都只是一人,形影孤单。嫂子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∶「韩家两代,就只有你们两人!」你当时还小,相信不会记得;我当时虽然能记得,亦未能体会到她说话中的悲哀。
我十九岁时才来到京城。四年后,我回家去看望你。又过了四年,我到河阳祭扫祖坟,碰上你护送我嫂子的灵柩到河阳安葬。又经过两年,我在汴州董丞相幕府工作,你来探望我。相见只不过一年,你提议回去接取你的妻子儿女。第二年,董丞相去世,我离开汴州,你来不成。那一年,我在徐州辅助军务,派去接你的人刚走,我又罢官离去,你又来不成。我想到如果你跟着我到东边去,在东边也是寄居他乡,不能久往。想往得久远的话,不如回到西边的祖家,正打算安顿好家事接你来住。唉!谁会想到你突然离开我而死去呢!我和你都年轻,以为虽然暂时离别,终于会长久生活在一起。所以离开你到京城谋取衣食,以便取得微薄的俸禄。真的知道会这样,即使是拥有万辆车子的公卿宰相,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就任。
去年孟郊到江南去,我写了信带给你说∶「我年纪未到四十岁,可是视力模糊,头发班白,牙齿摇动。想到各位父兄,都是健康强壮却早早去世,像我这样衰弱的人,难道能活得很久吗?我不能离开,你又不肯来,恐怕我有一天死了,你就会有无边无际的悲哀。」谁会想到年轻的死了而年纪大的活着,身体强壮的夭亡而患病的却留下!唉!这件事是真的呢?还是做梦呢?还是传来的并非事情的真实情况呢?如果是真的,我哥哥拥有那样美好的德行,但他的后代却夭亡?你那样纯正贤明,却不能承受他的福泽?年轻的、身体强壮的夭亡,年纪大的、身体衰弱的却活着?确实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。这是梦吗?是传来的消息不可靠吗?东野的信、耿兰报丧的讣告为何摆在我的身边?唉!这确实是真的吧!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德行,他的后代却夭亡。你那样纯正贤明,应该继承他的家业,却不能承受他的福泽了!正所谓天意难测,神的用意实在难以明白!正所谓常理不可推测,寿命无法预知!虽然这样,我从今年以来,花白的头发有的变得全白了,动摇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。毛发血气日益衰竭,精神意志日益衰颓,还能有几天不随着你死去!如果死后有知觉的话,难道还有多少日子的分离吗?如果死后没有知觉的话,悲哀的日子也不会太久,不悲哀的日子却没完没了。你的儿子才十岁,我的儿子才五岁,年轻的、体壮的尚且不能保全,像这样的幼儿怎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?唉!悲哀啊!唉!悲哀啊!
你去年来信说∶「近来得了脚气病,往往病得很重。」我说这种病,江南的人常常会有,一点没有认为这是值得忧虑的事。唉!难道竟然是因为这种病而送掉你的性命?还是有别的病使你离世而去?你的信,是六月十七日写的。孟郊说,你是在六月二日死的。耿兰的讣告没有署明日期。大概孟郊派去的人不知道要向家中的人问明日期,而耿兰的报丧,又不知道应该说明日期。孟郊写信给我时,询问派去的那个人,那个人便乱编一个日期来回答他。是这样呢?还是不是这样呢
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、安慰你的遗孤和你的乳母。他们有充足的衣食可以守到丧期结束,就等服丧期满以后再把他们接来;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结束,就马上把他们接来。其余的奴婢,都叫他们替你守丧。我只要有力量为你改葬,总究要把你安葬在祖先的墓地中。然后奴婢或去或留随他们的愿望。
唉!我不知道你生病的时间,我不知道你去世的日期,你活着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,你死时我不能抚摸着你遗体倾诉我的悲哀,入殓时不能凭吊你的灵柩,下葬时不能到你的墓穴看着你入土。我的行为有负神明,因而使你夭亡,我不孝不慈,不能和你相互照顾一同生活,也不能互相伴守直到死亡。一个在天边,一个在地角,在生时你不能和我形影相依,到死后你的魂魄又不在我的梦中出现。这都是我造成的,又能去埋怨谁呢!我的悲痛如那青青的上天,哪里有尽头!
从今以后,我对于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乐趣了!应当在伊水、颍水旁边置几顷田地,度过余年。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,希望他们成人;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,以待她们出嫁,这样也就算了。唉!话有说完的时候,但我们的骨肉之情却没有尽止的一天,你能知道吗?还是不能知道呢?
唉,伤心啊!希望你享用这些祭品!

词解:
季父∶叔父。
衔哀∶含着悲痛。
致诚∶表达心意。
建中∶韩愈的仆人。
远具∶从远处备办好。
时羞∶应时的新鲜食物。
奠∶祭品。
少孤∶古时年幼而没有父亲称为孤。
不省所怙∶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。省∶知道。怙∶《诗经‧小雅‧蓼莪》∶「无父何怙」,后来用「怙」代表父亲。
河阳∶县名,今河南省孟县南,是韩氏祖宗坟墓所在。
就食∶谋生。
早世∶早逝。
两世一身∶子孙两代都只有一个男子。
孥∶妻子儿女。
薨∶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,称为薨。
佐戎∶辅助料理军务。
致汝∶接你来住。致∶招。
孰谓∶孰意,谁能想到。
遽∶突然。
斗斛之禄∶很少的俸禄。古代以粮食为薪金,所以以斗、斛、石称为禄。
辍∶停止。这里是离开的意思。
诸父∶伯父、叔父们。
纯明∶纯正贤明。
克∶能够。
泽∶福泽,好处。
报∶报丧的信。
宜业其家∶应该继承家业。
比∶近来。
软脚病∶脚气病。
剧∶严重。
殒∶死亡。
终丧∶服丧期满。
兆∶墓地。
敛∶通「殓」。
窆∶葬时棺材入穴。
临∶到。
曷∶何。
极∶尽头。
幸∶希望。
长∶抚养。
尚飨∶希望灵魂来享用祭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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