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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子厚墓志铭(一)

2014-03-11
原文:
子厚,讳宗元。七世祖庆,为拓跋魏侍中,封济阴公。曾伯祖奭,为唐宰相,与褚遂良、韩瑗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皇考讳镇,以事母弃太常博士,求为县令江南。其后以不能媚权贵,失御史。权贵人死,乃复拜侍御史,号为刚直。所与游皆当世名人。
子厚少精敏,无不通达。逮其父时,虽少年,已自成人,能取进士第,崭然见头角,众谓柳氏有子矣。其后以博学宏词,授集贤殿正字。俊杰廉悍,议论证据今古,出入经史百子,踔厉风发,率常屈其座人,名声大振,一时皆慕与之交。诸公要人,争欲令出我门下,交口荐誉之。
贞元十九年,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,顺宗即位,拜礼部员外郎。遇用事者得罪,例出为刺史。未至,又例贬永州司马。居闲,益自刻苦,务记览,为词章,泛滥停蓄,为深博无涯涘。而自肆于山水间。
元和中,尝例召至京师,又偕出为刺史,而子厚得柳州。既至,叹曰:「是岂不足为政耶?」因其土俗,为设教禁,州人顺赖。其俗以男女质钱,约不时赎,子本相侔,则没为奴婢。子厚与设方计,悉令赎归。其尤贫力不能者,令书其佣,足相当,则使归其质。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,比一岁,免而归者且千人。衡湘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厚为师,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,悉有法度可观。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,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,当诣播州。子厚泣曰:「播州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,吾不忍梦得之穷,无辞以白其大人,且万无母子俱往理。」请于朝,将拜疏,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连州。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。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。落陷阱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。闻子厚之风,亦可以少愧矣!
子厚前时少年,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顾藉,谓功业可立就,故坐废退。既退,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,故卒死于穷裔,材不为世用,道不行于时也。使子厚在台省时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马刺史时,亦自不斥;斥时,有人力能举之,且必复用不穷。然子厚斥不久,穷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词章,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,无疑也。虽使子厚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归葬万年先人墓侧。子厚有子男二人,长曰周六,始四岁;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女子二人,皆幼。其得归葬也,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。行立有节概,重然诺,与子厚结交,子厚亦为之尽,竟赖其力。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,舅弟卢遵。遵,涿人,性谨慎,学问不厌。自子厚之斥,遵从而家焉,逮其死不去。既往葬子厚,又将经纪其家,庶几有始终者。
铭词解曰:是惟子厚之室词解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!

译文:
子厚名宗元。他的七世祖柳庆,担任过北魏的侍中,受封为济阴公。曾伯祖柳奭,担任过唐朝的宰相,和褚遂良、韩瑗一同得罪了武则天,死于唐高宗的时候。父亲名为柳镇,因为要侍奉母亲而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职,要求到江南去当县令。后来因为不愿讨好权贵,被免去殿中侍御史的官职。该权贵死了,才重新被任命为殿中侍御史。他以刚直着称,和他交往的朋友都是当时有名望的人物。
子厚少年时就十分聪明,没有什么不通晓的。当他的父亲在世时,他虽然年纪轻,却已经独立成材,能够考取进士科第,突出地显露了才华,众人都说柳家有一个好儿子。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,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。他才智杰出,为人正直勇敢,议论问题能引用古今事例作为依据,引证经传史籍和诸子百家的观点。议论纵横,意气风发,常常使同坐的人心服。名声大振,一时间许多人都想和他交往。很多达官权贵,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下,异口同声地推荐他、称赞他。
贞元十九年,他由蓝田县尉升为监察御史。顺宗登位,他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。碰上当权的人犯了罪而受到连累,按照惯例他被贬为刺史,还没有到任,又被贬为永州司马。身居闲职,他更加刻苦,致力于记诵阅览、写诗作文,好像江湖的泛滥停蓄,深厚渊博而无边无际,而自己纵情于山水之间。
元和年间,他和同时被贬的人曾依例被召回京城,但又一同被贬到外地做刺史,子厚到的地方是柳州。到任后,他感叹地说∶「难道这儿就不能作出好的政绩吗?」于是因应当地风俗,制定禁令和教令,柳州的百民都对他顺从信赖。当地风俗以子女作为抵押来借钱,约定期限不能按时赎回子女,到了利息和本钱相等时,就会没收所抵押的人为奴婢。子厚替借债人想了一个方法,让他们能把子女赎回来。那些特别贫穷无力的人,就叫债主记下被抵押者的工钱数目,等到和借的钱相等了,就叫债主归还抵押者。观察使将他的办法推行到其他州,接近一年,免除了奴婢身份而回到家里的有接近一千人。衡山、湘水以南应考进士的人,都把子厚当作老师,其中经子厚当面指点的人,他们的文章的章法都法度可观。
他被召到京城而再被任命为刺史的时候,中山人刘禹锡也在被遣之列,应当到播州。子厚流着泪说∶「播州不是人适宜居住的地方,而梦得家中有母亲,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困境,又无法向他的母亲说明情况,何况万万没有母子一起被贬到荒远之地的道理。」准备恳求朝廷,上疏天子,愿意用柳州换播州,即使再次得罪,也死无怨言。恰巧有人将梦得的情况禀奏皇帝,梦得于是改任为连州刺史。唉!一个人要到困境时才会看出他的真正修养!当今有些人,平时住在同一条巷子,互相敬慕,彼此间邀请对方吃喝玩乐,满怀笑脸夸夸其谈,互相采取谦和的态度,手握着着手恨不得掏出肝肺给对方看,指着天上的白日流着眼泪,发誓无论生死也不会背叛负心,好像真的一样。一旦碰上小小的利害冲突,即使小得可和毛发相比,也会两眼一翻,犹如互不认识;朋友跌入陷阱也不会伸出援手,反而将他推挤下去,又往井里扔石头,这种人到处都有。这种行为禽兽和夷狄之人都不忍心做,而这些人却自以为做得很好。他们听到子厚为人的风格,也应该稍微感到惭愧吧!
子厚年青的时候,勇于做有力量提拔自己的人所重视的事情,不珍重爱惜自己,认为功业可以立刻取得成就,因而遭到废弃斥退。被贬以后,又欠缺有权有势的知己来推荐、援引他,所以最后死在荒僻边远的地方,他的才华不为世所用,抱负不能展施。假使子厚在御史台、尚书省任职时,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,能够像做司马、刺史的时候一样,也自然不会遭到贬斥;遭到贬斥的时候,假如有人推举他,也一定会重新得到起用,而不会陷入困境。然而如果子厚被贬的时间不长,穷困未达到极点,虽然会出人头地,但是他的文学创作,一定不能像现在一样,通过自己刻苦努力以达到必定流传于世的境地,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。即使子厚实现了他的愿望,在一个时期内担任将相,用文学上的成就换取功名富贵,什么是得,什么是失,一定有人能分辨清楚。
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逝世,享年四十七岁。在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,他的灵柩归葬在万年县祖墓旁。子厚有两个儿子,大的叫周六,才四岁,小的叫周七,子厚死后才生。女儿二人,都还年幼。子厚能够安葬在故乡,费用都是由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出的。裴行立有节操气慨,重视诺言,和子厚结交为友,子厚也对他尽心尽力,最后还是依靠他才得以归葬。把子厚葬在万年县墓地的,是他的表弟卢遵。卢遵,涿州人,性格谨慎,学习从来不感到满足,自从子厚遭到贬斥后,卢遵就跟他住在一起,一直到他死也不离开。既把子厚安葬在故乡,又准备安排料理他的家属,卢遵也可以说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了。
铭文为∶这里是子厚的墓室,既稳固,又安稳,必有利于他的后人!

词解:
子厚∶柳宗元,字子厚,唐代文学家。
讳∶指死者的名,意思是本应避讳,以表对死者的尊敬。
皇考∶对死去父亲的尊称。
太常博士∶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。
权贵∶这里指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窦参。
通达∶明白通晓。
逮其父时∶指当他的父亲去世时。
崭然∶高峻的样子。
见∶同「现」。
头角∶端绪,比喻才华。
博学宏词∶由吏部主持的科试,考选进士及第者,得中后授予官职。
集贤殿正字∶集贤殿是收藏整理图书的机构,设学士、正字等官。集贤殿正字负责校订经籍、刊正文字。
百子∶诸子百家的著作。
踔厉∶精神振奋的样子。
率常∶常常。
交口∶众口同声。
蓝田∶县名,今陕西省蓝田县。
监察御史∶官名,主管纠察内外官吏、巡抚州县狱讼、祭祀及监诸军出使等事。
礼部员外郎∶官名。礼部掌管祭祀、科举等事的机构。长官是礼部尚书,员外郎是属官。
用事者∶掌权者,指王叔文。唐顺宗即位后,王叔文任户部侍郎,深得皇帝信任。他与柳宗元、刘禹锡等人进行政治革新。不过,改革触犯了宦官、守旧官僚等人,他们逼顺宗退位,拥立宪宗,改革终于失败。
司马∶州刺史的属官,属于闲职。
务记览∶努力记诵阅览。
泛滥停蓄∶形容柳宗元的文章奔放恣肆,如洪水泛滥,深广渊博,像湖海停蓄。
涯涘∶涯、涘均是指水边,引申为边际。
教禁∶教令、禁令。
质∶抵押。
子本相侔∶利息和本钱相等。
佣∶佣金,工钱。
且∶接近。
衡湘∶衡山、湘江。
为进士者∶应考进士的人。
悉∶都。
法度∶这里指文章的章法。
刘梦得禹锡∶刘禹锡,字梦得,中唐著名诗人,王叔文改革集团中的重要成员。
诣∶前往。
播州∶今贵州遵义县。
拜疏∶呈上奏章。
恨∶遗憾,不满意。
连州∶今广州连阳各族自治区。
以相取下∶采取互相谦逊的态度。
反眼∶翻起眼睛,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。
前时∶以前。
顾藉∶爱惜。
穷裔∶偏远的地方。
使∶假使。
台省∶唐代中央政府机关。柳宗元被贬前任监察御史里行事,属于御史台。他又曾任礼部员外郎,属尚书省。
自持其身∶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。
出于人∶出人头地。
万年∶县名,今陕西临潼县东北。
裴君行立∶裴行立,柳宗元的上司。
为之尽∶为他尽心尽力。
经纪∶经营、料理。
庶几∶近于,差不多。
铭∶铭文。
室∶墓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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