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吊古战场文(三)

2014-02-28
原文:
浩浩乎词解平沙无垠,敻不见人。河水萦带,群山纠纷。黯兮惨悴,风悲日曛词解。蓬断草枯,凛若霜晨。鸟飞不下,兽铤亡群。亭长告余曰:「此古战场也,常覆三军。往往鬼哭,天阴则闻。」伤心哉,秦欤?汉欤?将近代欤?
吾闻夫齐魏徭戍,荆韩召募。万里奔走,连年暴露。沙草晨牧,河冰夜渡。地阔天长,不知归路。寄身锋刃,腷臆谁诉?秦汉而还,多事四夷。中州耗斁,无世无之。古称戎夏,不抗王师。文教失宣,武臣用奇。奇兵有异于仁义,王道迂阔而莫为。
呜呼!噫嘻!吾想夫北风振漠,胡兵伺便。主将骄敌,期门受战。野竖旄旗,川回组练。法重心骇,威尊命贱。利镞穿骨,惊沙入面。主客相搏,山川震眩。声析江河,势崩雷电。至若穷阴凝闭,凛冽海隅;积雪没胫,坚冰在须;鸷鸟休巢 ,征马踟蹰;缯纩无温,堕指裂肤。当此苦寒,天假强胡,凭陵杀气,以相剪屠;径截辎重,横攻士卒。都尉新降,将军覆没。尸填巨港之岸,血满长城之窟;无贵无贱,同为枯骨,可胜言哉?鼓衰兮力尽,矢竭兮弦绝;白刃交兮宝刀折,两军蹙兮生死决。降矣哉?终身夷狄;战矣哉?骨暴沙砾。鸟无声兮山寂寂,夜正长兮风淅淅,魂魄结兮天沉沉,鬼神聚兮云幂幂。日光寒兮草短,月色苦兮霜白。伤心惨目,有如是耶?
吾闻之:牧用赵卒,大破林胡。开地千里,遁逃匈奴。汉倾天下,财殚力痡。任人而已,其在多乎?周逐猃狁,北至太原,既城朔方,全师而还;饮至策勋词解,和乐且闲,穆穆棣棣,君臣之间。秦起长城,竟海为关,荼毒生灵,万里朱殷 。汉击匈奴,虽得阴山,枕骸遍野,功不补患。
苍苍蒸民,谁无父母?提携捧负,畏其不寿。谁无兄弟,如足如手?谁无夫妇,如宾如友?生也何恩,杀之何咎?其存其殁,家莫闻知。人或有言,将信将疑。悁悁心目,寤寐见之。布奠倾觞,哭望天涯,天地为愁,草木凄悲。吊祭不至,精魂何依?必有凶年,人其流离。呜呼!噫嘻!时耶?命耶?从古如斯。为之奈何?守在四夷。

译文:
多么辽阔啊!平旷的沙漠无边无际,远远也不见人影,河水像弯曲萦绕的衣带,群山重叠错乱。黯淡啊!一片凄凉憔悴的景象,风声凄厉,白日昏黄。飞蓬折断,野草枯死,寒气凛冽,有如霜降的早晨。鸟儿在空中飞翔不敢停落,野兽孤身地没命狂奔。亭长告诉我说∶「这里是古代的战场,常常有军队在这里全军覆没。往往传来鬼的哭声,天阴的日子就能听到。」真令人伤心啊!这是秦朝的事?是汉朝的事?还是近代的事?
我听说战国时齐、魏征兵戌守边疆,楚、韩要召募军士服役。士兵们奔走万里,连年暴露在荒野郊外,早上在沙漠中的草原牧马,晚间渡过结冰的河流。大地广阔,万里长空,不知道那里是归家的道路。性命寄托在枪锋刀刃之中,满腔郁结向谁倾诉?秦、汉以来,四方边境上有很多战争;中原的损耗、破坏,没有一朝一代没有发生。古人说,不论外夷或中原诸侯,帝王的军队无人敢抗。后来,礼乐教化缺乏宣扬,武将使用奇谋诡计。奇兵和仁义之师不同,王道被视为迂腐,没有人再去实践。
唉!我想起北风摇撼着整个沙漠,胡兵伺机侵袭。主将骄傲轻敌,结果敌兵闯到军营门口才仓皇应战。原野上竖起各种战旗,河川上迂回着一列列的军队。军法严峻,士兵心惊胆颤。指挥官的威势十分尊崇,士兵的性命十分轻贱。锋利的箭镞射穿骨头,飞扬的沙粒刺裂面皮。攻守两军相互搏斗,山岳川流也被震得头晕眼花;杀声动地,几乎将江流分裂,冲锋急猛,及得上奔雷激电。至于隆冬时,空气凝结,海边上寒风凛冽;积雪淹没小腿,坚固的冰块凝结在胡须上;凶猛的鸟躲在巢里休息,壮健的战马也踟蹰不前;丝绵的衣服没有一点暖意,手指冻掉、皮肤破裂。在这么寒冷的时候,强大的胡兵如得老天的助力,凭仗着寒冬肃杀之气,前来屠杀中原的兵士;直接抢掠军用物资,拦腰截击士兵队伍;都尉刚刚投降,将军又战死。尸首塞满了大河的两边,鲜血流满了长城的洞穴。不论地位高低贵贱的,同样变成了枯骨。这样悲惨的情景那能说得尽?鼓声微弱,力气已经耗尽,箭射尽了,弓弦已经拉断,雪白的刀?交击,宝刀已经劈断。两军相逼,生死相搏。投降吧?便终身成为外族的俘虏;打下去吧?尸骨就要暴露在沙砾上。鸟儿没有声音,群山寂静,黑夜漫漫,风声淅淅,冤魂集结一起啊!天色昏暗,鬼神团聚起来啊!阴云惨淡。日光寒冷啊!照着短草,月色愁苦啊!映着白霜。天地间还有比这样更令人伤心、不忍目睹的情景吗?
我听说∶李牧率领赵国的士兵,大破林胡,开拓了千里的疆土,赶跑匈奴。汉朝倾尽全国的力量,财富耗尽,力量衰疲。成败在于任用良将,难道在于人数众多吗?周朝驱逐北方民族猃狁,北征至太原,筑好城池,全军凯旋而归。祭祀宗庙,饮酒庆贺,记录功勋,上下和睦快乐,十分安闲。君臣之间,举止和穆雍容。秦朝修筑长城,一直修到海边并设立关口,残害天下百姓,长达万里的土地被血染成赤黑色。汉朝出兵攻打匈奴,虽然占领了阴山,可是汉军骸骨相枕,遍野皆是,功劳也抵不了祸患。
这许许多多的人啊!谁没有父母?父母当初拖着他、带着他、抱着他、背着他,唯恐他长不大。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?谁没有相敬如宾的妻子?当初生他们下来,有什么功劳?现在他们被杀戮,究竟犯了什么罪过?他们的生死存亡,家人无从知道。有人传来消息,也是将信将疑。心中忧愁郁闷,睡梦里才能相见。布置好祭品,奠酒在地上,遥望天边放声痛哭。天地也为之发愁,草木也为之悲伤。吊祭不能到达死人的处所,他们的精神魂魄何以依靠?大战之后必有灾凶的年头,人民流离失所。唉!这是时运所致?还是命中注定?自古以来就是如此。有什么办法?只有奉行王道,使四方边境上的少数民族为天子守卫边土。

词解:
浩浩乎∶辽阔广大的样子。
平沙∶平旷的沙漠,这里指旷野。
垠∶边际,尽头。
敻∶同「迥」,远。
纠纷∶交错杂乱的样子。
曛∶本为日落时的余光,这里指日光黯淡。
兽铤亡群∶野兽孤身地奔跑。
三军∶军队的统称。
腷臆∶心情郁闷。
耗斁∶损耗破坏。
王师∶帝王的军队。
文教∶指统治天下的礼、乐等典章制度。
失宣∶不宣扬。
迂阔∶迂远而不切实际。
期门∶本为西汉武官名,职掌皇帝出入护卫之事。文中指军营大门。
川回组练∶军队在河流两边来回奔跑。组练是「组甲被练」的简称,组甲是车士穿的衣甲,被练是步卒穿的衣甲,后以组练代指军队。
威尊命贱∶军威严峻,士兵命贱。
析∶劈,这里是震裂的意思。
穷阴凝闭∶天空阴云密布。
鸷鸟∶凶猛的鸟。
休巢∶躲在窝里不出去。
缯纩∶用丝织品和丝绵做成的衣服。
堕指∶冻掉指头。
天假强胡∶天为强大的胡兵提供方便。
剪屠∶斩杀屠戮。
径截∶直截了当地拦截。
辎重∶军用器械、粮草、营帐、服装等总称。
蹙∶逼迫、逼近。
幂幂∶深浓的样子,这里有阴深惨淡的意思。
牧∶李牧,战国赵将,打败东胡、林胡、匈奴。
痡∶过度疲劳。
猃狁∶先秦时北方的一个民族。周宣王时,猃狁南侵,宣王派尹吉甫反击,将玁狁逐出太原。
城∶筑城。
朔方∶北方。《诗经‧小雅‧出车》∶「天子命我,城彼朔方。」
饮至∶古时一种典礼,诸侯朝见、会盟、征伐完毕后回到宗庙饮酒庆贺称为饮至。文中指战争完结后祭祀宗庙,设酒庆贺。
策勋∶把功勋记在简策上,即记功。
穆穆∶仪容举止端庄恭敬,多用来形容天子仪表。《礼记‧曲礼下》∶「天子穆穆。」
棣棣∶仪态雍容娴雅。《诗经‧邶风‧柏舟》∶「威仪棣棣。」
起∶建造。
竟海为关∶一直修到海边,并设立关口。
悁悁∶忧愁烦闷的样子。
布奠倾觞∶指布置好祭品,将酒洒在地上祭奠死者。
守在四夷∶天子实行王道,使四方外族受到感化,心甘情愿为天子守卫边土。《左传‧昭公二十三年》∶「古者天子,守在四夷。」

古文观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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