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晋是一个偷来的王朝。这样一个不名誉的王朝,要借助铁腕来维系,那是一定的。所以司马氏的西晋,压抑得喘不过气来。当年曹操杀孔融,孔的两个儿子尚幼,一个九岁,一个八岁,曹操斩草除根,没有丝毫的犹豫。留下了「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」的成语。此时的司马氏,青出于蓝胜于蓝,杀人杀得手酸。「竹林七贤」过得潇洒,嵇康「弹琴咏诗,自足于怀」,刘伶整日捧着酒罐子,放言「死便埋我」,也好玩,但那潇洒里却透着无尽的悲凉,不是幽默,是装疯卖傻,企图借此躲避司马家族的专政铁拳,最终,嵇康那颗美仑美奂的头颅,还是被一刀剁了去。

 

西元二九〇年,晋武帝死,皇宫和诸王争夺权力,互相残杀,酿成「八王之乱」。对于当时的惨景,虞预曾上书道:「千无无烟爨之气,华夏无冠带之人。自天地开辟,书籍所载,大乱之极,未有若兹者。」这份乱,可谓登峰造极了。西元三一七年,皇帝司马邺被俘,西晋灭亡。王家的功业,恰是此时建立的,西元三一八年,王旷、王导、王敦等人推司马睿为皇帝,定都建康,建立东晋。动荡的王朝在建康(南京)得到暂时的安顿,社会思想平静得多,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。再至晋末,乱也看惯了,篡也看惯了,文章便更和平。与西晋相比,东晋士人不再崇尚形貌上的冲决礼度,而是礼度之内的娴雅从容。昏暗的油灯下,鲁迅恍惚看到了一个好的故事:「这故事很美丽,幽雅,有趣。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,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,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,同时又展开去,以至于无穷。」这些美事包括:山阴道上的乌桕,新秋,野花,塔,伽蓝……

 

所以东晋时代的郊游,畅饮,酣歌,书写,都变得轻快起来,少了「建安七子」、「竹林七贤」的曲折和吞咽,连呼吸吐纳都通畅许多。永和九年,暮春之初,不再有奔走流离,人们像风中的渣滓,即使飞到了天边,也终要一点一点地落定,随着这份沉落,人生和自然本来的色泽便会显露出来,花开花落、雁去雁来、雨丝风片、微雪轻寒,都牵起一缕情欲。那份欲念,被生死、被冻饿遮掩得太久了,只有在这清澈的山林水泽,才又被重新照亮。文化是什么?文化是超越吃喝拉撒之上的那丝欲念,那点渴望,那缕求索,是为人的内心准备的酒药和饭食。王羲之到了兰亭,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,或者说,就在王羲之仕途困顿之际,那份从容、淡定、逍遥,正在会稽山阴之兰亭,等待着他。

 

 

出版社:牛津大学出版社(中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