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,亏得她毅力坚强,没有向环境屈服;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,应该觉得幸运。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,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;但在张爱玲的作品里,却很少这种倾向。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,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;再则,她对于七情六欲,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,即使她在最痛苦的时候,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。她能和珍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,一样地笔中带刺;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,我们可以看出她的「大悲」——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。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,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,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、带有悲剧感的——这两种性质的混合,使得这位写《传奇》的年青作家,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。


张爱玲在差不多刚会执笔的时候,就不断编故事,画图画。据她自己说,她7岁那年,就在编一则以隋唐为背景的历史小说。这种写作兴趣的早熟,可以和白朗蒂姐妹相比。年岁渐长,她又试写各样的通俗小说,从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一直到叫喊革命口号的普罗小说。把文字好好地活用,固然给她极大的乐趣;但是画人物画也使她很得意。《流言》里面有好几页人物素描,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见到的人物;她的描绘能够把握重点,而且笔触轻灵,不浮不乱。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,可能成为一个画家。

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、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,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,非常爱好。她有一篇散文,描写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发售的各种色布,色彩非常华丽。她对于嗅觉的快感,也有同样强烈的嗜好。这里可以抄录她的散文(谈音乐)中的两段文字:

气味也是这样的。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,雾的轻微的霉气,雨打湿的灰尘,葱,蒜,廉价的香水。像汽油,有人闻见了要头昏,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,或是走到汽车后面,等它开动的时候「布布布」放气。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,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;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,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,尽着汽油大量蒸发。

牛奶烧糊了,火柴烧黑了,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。油漆的气味,因为簇崭新,所以是积极奋发的,彷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,清冷,乾净,兴旺。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,变了味,有一种「油哈」气,那个我也喜欢,使油更油 得厉害,烂熟,丰盈,如同古时候的「米烂陈仓」。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,有强烈的肥皂味,起初吃不惯要呕,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。战争期间没有牙膏,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。

出版社: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