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少年是一种变动中的动物。他们的好恶爱恨往往轻易被激发,但却又不是难以扭转。表达方式、立场及态度,往往马上影响他们对于讯息的接收,甚至会导致适得其反。然而我们作为成年人,应该可以更客观和沉潜地,延迟自己的判断,首先理解他们,再针对他们的倾向而作出导引和启发。以下抛砖引玉。
不想长大
回想起来,我自己成长的时候,是相当期望长大、得到与成年人相同的待遇的。11岁之后我已经不想去儿童图书馆,亦看厌了儿童节目,大胆跑到成人图书馆去,煲古装剧,最喜欢去的商场是西港城。比我更老一辈的人,则更早地开始了他们文艺青年的生命,更何况车衣养家的工厂妹一代。以前,儿童和成人的界线是模糊的,儿童被理解为「小大人」,成年人喜欢观察并且指出儿童早熟的部分。而这种无视界限的冲劲,反过来成就了上几代儿童的梦想能量,以及集体气质中的自信。
反过来说,千禧年后的儿童,以至于青少年,他们的集体情绪是不想长大。他们成长于儿童与成人界线分明的年代,但这些界线却没有建起保护墙,抵挡「长大」的忧虑。当代儿童的成长充满额外的补习与兴趣班、竞争和汰选,空闲时间被分割填充,甚至有比成人更深重的忧烦。许多中学生,甚至大专院校的学生,「成年」对他们而言不意味着对自由的期许,而是更多他们无法掌握的负担。我遇见的青少年中,大部分都流露出「不想长大」的情绪。这种情绪也流露在他们喜欢的商品和流行文化中。
认渣、认衰、认废
我生于七十年代末,同龄的朋友都有一种深植于心底的欠缺自信,不喜欢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,经常感到自己有缺陷而会被遗弃,不想站于舞台中心,隐藏自己的能力和成就,甚至在情感关系上亦多因此而生波折。但在晚近的青少年群中,这种欠缺自信心的心态变得更为浮面。我发现,「认渣、认衰、认废」,已经成为他们的语言风格。
比如在网上游戏世界中,我曾见过多次这样的闲聊:他们不是互相比拼能力谁高,而是信口地抢着声称「我最废」,整场闲聊会变成「斗废」的过程。而有趣的是,他们的能力其实很高,他们自称「废」的描述其实并非事实,甚至未必是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。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现象;但青少年这样自称,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说比较安全、甚至比较坦白和讨好。我在此观察到的,并非真是青少年能力上的「废」,而是此族群的某种心态和语言习惯。
自恋世代
公平点说,「自恋」是当代跨国度、跨年龄的现象,整个商品文化都是鼓吹一种自我中心和自我感觉良好的表达形式,并非只得青少年自恋。不过青少年在成长期,比较敏感和尖锐,又未受太多社会规训,其自恋性质更易浮面。
「自恋」的意思,就其神话本义,是美少年纳西绪斯(Narcissus)在湖边看到自己美丽的倒影而恋上,徘徊不肯去,绝食至死,被神祗化为水仙花。自恋的通俗意义就是想看到自己的身影,顾影自怜,自我陶醉。不过临床心理学认为,自恋并非是自我捍卫的self-defensive这么简单,更确切地说,自恋是无法分清自我与他人的界限,它经常表现为脆弱(却又难以动摇)。
当代青少年确实比较渴望看到自己的身影。自拍、喃喃自语的部落格和碎碎念等文化形式,强化他们这种倾向。在资讯爆炸的自恋世代中,「新知」未必能引起他们的注意,熟悉及与自己相关的事物,才能引他们一看。英国社会学家施耐特(Sennett)认为这种文化与大都会的共融性相反,并会引致公共领域(public sphere)的衰落。他们经常缩在自己的世界里,却因为无法分清自我与他人的界限,所以人际相处并不顺利、诸多磨擦。他们觉得自己很怪,但却不见得能够接受与自己不同的怪异。我窃自认为,香港近年整体社会的保守化和村落化,对于他者(other)或陌生事物的不接受,也是一种自恋的病症。就文化艺术来说,自恋可以激发表达和创作,但是近年青少年的确少谈「能否与他人共同生存」,而更关心「我能否保护自己的特性而生存」—这与社会整体倾向是一致的。不过,又反过来说,这种着力保护自己天性的倾向,又有助催长新生活方式如慢活、乐活、社区文化、自主农业等。
不相信遥远的权威
青少年与权威的关系一向很吊诡,他们反叛权威,也容易崇拜偶像。不过与五四式质疑权威的一代不同,活在商品包装文化公关世代的年轻人,因为对于过多的「代言人」文化存在反弹,也因为八卦周刊和网络文化的「泼粪」文化,他们更不相信遥远的权威,会认为一切都是远观的美好、近看皆不然。他们更倾向相信认识的、亲近的人的推荐,将自己对对方人格的体认、情感的认同,投射到对方的话语内容上。他们也喜欢一种「非正式」、似是而非的话语,正正经经四平八稳的推荐,其受信任的程度已日渐减低。
以谐拟为创意
我经常教青少年写作,以前我们会很有意识犯禁和挑战既有规范,不过现在的学生,普遍对于「犯禁」这概念本身,并不感到刺激。相反,他们喜欢挪用既有框架,以模仿的形式创作,却会呈现出某种与规范相冲突的创意。举例来说,我们以前要明白韩少功的《马桥词典》如何挑战了词典的普世性、客观性和真实性,才懂得欣赏这本词典小说;现在的青少年对于各种概念和规则不甚了了,但叫他们依照词典的形式去自造新词,他们却做得津津有味,而且非常活泼。这可能是后现代的谐拟(parody)风气所致,恶搞、调侃大行其道。青少年需要一个既定框架去让他开始创作,他们也喜欢一些模拟他们熟悉的形式的恶搞物,比如恶搞的模拟试题、扮成新闻报导的虚构作品。知名博客小奥(他本身以前曾是香港文化界的一位重要人物)说过一句话:「以前的人抄袭是为了创作,现在的人创作是为了抄袭。」我觉得切中了时代感性的核心。
小结
需要补充的是,以上几点虽是本人的诚实观察,但并不代表本人认为香港电台作为公营传媒机构,就必须像商营电台那样致力讨好受众、抛弃一切原则与标准。但是,对青少年人的引导,可以用青少年受落的形式,去承载规劝他们的内容。极端例子是近期大热的日本电影《告白》,完全用青年人习惯的影像形式去表达仇视青年人的成年人讯息,而青年人极之受落。因此,找出日渐隐蔽的青少年族群,以他们理解的方式去接触、引导他们,是公营传媒应有之责。
以上所说有点负面阴暗(笔者承认对此抱有同情),未必合乎某些人对青少年的感觉和印象。近年来,感觉到香港世代之间的嫌隙甚深,许多成见是因为时代感性差异、表达方式差异所造成。如果香港电台能以客观、开放、持平的角度去建构平台,让不同世代的文化得以交流,互相学习(其实成年人也应该有向青少年学习的胸襟呢),当是社会之福,也可融聚分裂的社会,向前迈进。
1. 香港电台节目顾问团2010年度会议于10月30日举行,主题为「寻找八九点的太阳一青少年及儿童节目路向」。
详细内容及视像重温:www.rthk.hk/special/advisorypanel 2010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