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传媒上的「奉劝」

2020-05-15

  请比较下面两条中共媒体的报道:

  两条报道,前者是2020年4月22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就抗疫问题对美国的抨击。后者,发表在1957年12月12日的人民日报。盖茨克尔(Hugh Gaitskell)是英国工党领袖,当时发表了一些对台湾问题的言论,引起中共愤怒。

  两条报道的时间相隔整整63年,却用了如出一辙的口吻。使用类似口吻的报道还有许多。这种话语,我们可以称其为「奉劝体」。

  「奉劝」是古代汉语词汇。查中文词典,「奉」,原本有「恭敬」的意思,奉劝,原本是带有敬意的礼貌的劝说。比如「劝进」(拥戴一位皇子继任皇位)就可以说「奉劝」。宴席上礼貌地劝酒,也可以说「奉劝」。

  但在语言发展的历史过程中,「奉劝」含有的尊敬含义日益消退,从忠告,演变为带有「讽喻」意味的「规劝」,再演变为「警告」。

  1949年以后,谁受过中共的「奉劝」?检索资料库,曾被「奉劝」者还真多!

  20世纪50年代,受「奉劝」最多的是退却到台湾的国民党和美国。在全国人大会议上,一位代表说:「我诚恳奉劝在台湾的军政人员们,美国在台湾这样加紧控制的今日,台湾怎能有自由?希望你们排除顾虑、早下决心,争取和平解放台湾,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57.7.4)

  美国总统受到这样的奉劝:「艾森豪威尔,我真替你羞耻!你不要再替美国人民丢脸吧,奉劝你把你的大脑早早医治。美国人民是同样爱好和平的,我相信,不会拥戴你这样的骗子!」——这是大文豪郭沫若的诗《斥艾森豪威尔》中的句子(《人民日报》,1958.9.16)。

  50年代,受奉劝的有英国政客(见上文),有提出攻打突尼斯的一位法国将军,有发表涉及台湾言论的日本驻印度大使,有支持西藏「叛乱」的印度国大党领袖和达赖喇嘛。

外交部长陈毅元帅写诗奉劝他:「我有一言奉劝,归路不要自断。中央历来宽大,佛说回头是岸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59.5.1)

  对中国国内,也有许多「奉劝」。被奉劝的人,包括土地改革时的地主、历次政治运动中的「反动分子」(特别是「右派」),甚至有大跃进时农村里懒惰的女人。

  一首诗讽刺这位懒女人:「白天在床上睁眼睡,到半夜起来炒饭大口吞;叫她生产她不去,还说是:‘皇帝的老子叫我也不行。’奉劝一声懒女人,快点改掉坏毛病!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58.5.5)

  50年代,毛泽东也说过「奉劝」。1955年,他大力推动农业合作化,为一批合作社的经验写了按语,他号召各级干部到群众中去发现这些经验,称「这是一个治好右倾顽症的有效的药方,奉劝人们不妨试一试。」(毛泽东:《这个乡两年就合作化了》)吃了毛大夫的左倾狂热药,中国人进入疯狂的年代——人民公社、大跃进、大饥荒!

  20世纪60年代,被奉劝者,除了西方的敌人,又多了新的角色:苏联。从1963年9月6日到1964年7月14日,中共以《人民日报》和《红旗》杂志编辑部名义,连发9篇长文批判苏联修正主义,史称「九评」,调子越写越高。最后的三篇,全都出现了「奉劝」:

  「我们愿意奉劝苏共领导冷静地想一想,你们坚持修正主义和分裂主义,究竟会给你们自己带来什么结果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64.2.4)

  「我们愿意奉劝苏共领导同志,过去有多少机会主义者和修正主义者都被丢进历史垃圾堆,你们何必一定要跟着他们的脚印走呢?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64.3.31)

  「对于在苏联复辟资本主义,帝国主义是抱着多么大的希望哟!他们是多么兴高采烈哟!我们奉劝帝国主义老爷们且慢高兴。尽管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为你们服务,但是,决计挽救不了帝国主义必然灭亡的命运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64.7.14)

  从70年代到80年代初期,「苏联社会帝国主义」成为中国的头号敌人。周恩来在四届人大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写进了这样的句子:「我们奉劝苏联领导,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判,解决一点问题,不要再玩弄那些骗人的花招了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75.1.21)

  一篇涉及柬埔寨问题的评论称:「奉劝苏修先生们,还是收起你们那套伪善的投机手腕吧。事实早已把你们伪善的假面具撕得精光了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75.3.19)

  一篇涉及苏联在亚洲的军事活动的文章称:「奉劝苏修老爷们,还是收起你们这套江湖骗子的花招吧!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75.10.15)

  一篇评论苏联裁军建议到文章称:「我们奉劝苏修先生,还是不要牛皮吹足,自欺欺人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75.12.1)

  跟随苏联的国家,当然也一并受到过「奉劝」,包括曾和中国发生边界战争的越南,也包括老挝。

  「六四」事件后,中国谴责美国插手,「我们奉劝美国政府和朝野人士,应以中美关系的大局为重,不要干涉中国的内政,也不要妄想在中国搞‘和平演变’。目前,发生在中国首都的反革命暴乱已经平息。动乱暴乱的策划者们,以失败而告终。我们奉劝人们不应用近视的眼光来看待中国。」(人民日报,1989.7.9)东欧巨变,总理李鹏「奉劝某些人,不要对东欧的局势高兴太早。」(《人民日报》,1989.11.20)

  20世纪90年代,《人民日报》上的「奉劝」略有减少。这和邓小平在苏东剧变后对内推动经济改革、对外强调韬光养晦有关。他认为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,是中国的宝贵机遇。他提出「不随便批评别人、指责别人,过头的话不要讲,过头的事不要做」。

  现代人对「奉劝」一词的使用习惯,中国内地、香港、台湾是一样的。只是中国官媒上的「奉劝」,有更浓厚的政治色彩,基本上用于表达政府的立场。中共党媒上的「奉劝」,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敌对姿态。中共18大以来,中国自恃「厉害了,我的国」,四面树敌,到处出击。外交部发言人成为一个个「战狼」,傲慢的语言越来越多。党媒上,「奉劝」的频率相应升高。

  2016年,因为南海问题,菲律宾曾受到中国「奉劝」。日本首相安倍晋三、外相岸田文雄在访问欧洲和东南亚时,对中国在南海「军事化」表示关切。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在记者会上表示,中方奉劝日本不要再在南海问题上刷「存在感」。

  2017,韩国受到中国外交部长王毅的「奉劝」,起因是部署「萨德」反导系统问题。王毅「奉劝韩国国内某些势力不要再一意孤行,否则结果只能是损人又害己。中方敦促韩方悬崖勒马……”

  2018年,世界上最小的岛国,太平洋上的瑙鲁受到中国的「奉劝」,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「奉劝瑙鲁认清大势,纠正错误,不要继续做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事情」——因为在太平洋岛国论坛会期间,「瑙鲁方面曾多方干扰中方代表团与会」。

  2019年,《人民日报》上的「奉劝」,几乎全部是奉劝美国。从2013年到2019年,《人民日报》上「奉劝」一词的历年使用篇数如图:

  2020年头几个月,「奉劝」延续了2019年的热度,且多与抗疫有关。这种「奉劝体」值得注意,某种程度上说,中共官媒上的「奉劝指数」可以看作观察中国对外关系的一个指标。其语温之升高,实非国家之福。

本文英文稿请看:http://chinamediaproject.org/2020/04/28/unsolicited-advice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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